陈泽秦(1914——2006),字少默,晚号默翁,曾署恢斋、摩兜犍室、啬盫、三颂堂等。陕西安康人,世居西安。擅长书法及书画鉴定。生前曾任西安市政协委员、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陕西省文史研究馆馆员、西安市文史研究馆馆员、陕西省书法家协会副主席、终南印社顾问。先生早年求学于燕京大学,毕业于西北大学国文系。书法从颜真卿入手,后专攻何绍基、翁同龢,晚年精研汉隶,擅用鸡毫。其书法刚健婀娜、浑朴自然、笔力遒劲高古,字字独立而又浑然厚重,笔断意连中尽显古意妙趣。先生严于治学,长于文章辞赋,于绘画篆刻、古籍善本、金石考据、书画鉴定造诣深厚。先生一生淡泊处世,人品高洁,为陕西书坛修养全面、功深力厚者之一。
(文/李增保) 陈少默,名泽秦,字少默,号默翁,1914年7月28日(农历6月初6)出生于陕西省大荔县,长期生活在古城西安。陈少默的祖籍为安康县恒口大同乡王彪店(今汉滨区大同镇)。恒口山川秀美,地灵人杰,这里河流渠堰交织成网,素有安康粮仓和丝绸之乡美称,而大同王彪店一带则是恒口最富庶的地方。陈少默的祖父陈配岳,初务农业,后经丝绸,陈家为当时恒口大同乡一带望族。父亲陈树藩,字柏生,1885年10月19日出生。1906年考入陕西陆军小学,后被保送入北洋军伐段祺瑞督办的“保定陆军速成学堂”习炮兵。陈树藩从一个基层军官摸爬滚打,征战沙场,后来升任陕西督军兼代理省长,在西北军界可谓名噪一时。
陈少默出生于这样的富贵家庭,从小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先后师从拔贡出身的族祖、前清进士出身的周子缙及川中七贤之一的卢子鹤等名师读书习字。1931年秋,陈少默考入天津南开中学,次年转至北平汇文中学学习。1936年入燕京大学新闻系。抗日战争爆发,北平多所大学内迁,与西北大学合并,称西北联大,设在陕西汉中城固县,陈少默入西北联大国文系学习,1940年毕业后入陕西省银行文书科任职。四年后因病停薪留职在家疗养。此后,他开始痴迷于收藏文物字画并学习中国画。
1950年5月,陈少默在西北军政委员会文化部文物处工作,处长为著名画家赵望云。“大区”解散后,任教于西安建筑学院。1956年5月,他调任西安仪器制造学校(今西安工业大学)国文教师兼学科主任。1958年夏,全国性的反右“引蛇出洞”的“交心”运动开始,作为学校部门领导,他带头响应党的号召,向党提了六十四条意见和建议。次年春,全国性的“反右”开始,学校以“借交心运动污蔑党”为由,秘密地将他本人阶级成分划为地主分子,开除公职,发配铜川崔家沟煤矿劳动教养。1962年春,陈少默被解除劳动教养,回到西安,赋闲在家。
1972年,中国与日本建交。由于陕西重要的历史地位及西安碑林的特殊原因,来西安参观的日本书法代表团与日俱增,古城西安成为中国书法活动的中心。为了响应日本书法界朋友与中国书法家交流的要求,陈少默作为古城书画文物鉴定专家被西安市文物局以“高级临时工”身份借调到小雁塔文管所,与段紹嘉、陈之中等老先生负责接待日本书法代表团,并整理文管所的善本书籍及“文革”抄家书画文物工作。一直处在生活底层的陈少默,开始浮出水面,成为古都西安书坛的代表人物。 1980年5月,陈少默加入中国书法家协会。9月,陕西省书法家协会成立,他当选为副主席。1985年12月,经过多年申诉,陈少默的历史问题得到平反,恢复了公职,已经是七十二岁的他随即办理了退休手续。陈少默学识渊博,在书法、篆刻、诗词、古字画及文物鉴赏方面,皆有很深的造诣。他一生淡泊名利,沉迷于金石藏鉴及诗词吟诵,成为陕西当代书坛修养全面、功深力厚者之一。他以婉约含蓄的行书和高古奇特的鸡毫隶书自立门户,独秀书坛;以谦和质朴的人品成为享誉古城的一代宗师。
二、行书立世; 陈少默的书法首先以行书立世。二十世纪七十年代,陈少默即以行书闻名西安古城。八十年代初,他以行书作品参加全国第一、二届书法篆刻展,在书法创作上达到了一种高妙的境界。其书法创作轨迹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师法颜鲁公,唐楷下苦功。时间:1919年至1960年。年龄:五岁至四十六岁之间。陈少默书法早年从颜真卿入手,于唐楷下了较大的功夫,在森严规矩中寻求变化。正如陈少默自己所言,他五六岁时即师从族祖读书习字,因其族祖写颜字,所以陈少默就学写颜字。八岁时,师从卢子鹤先生,卢先生也写颜字,所以就教他在颜字上下功夫。学颜始临《多宝塔》,后来又临《元次山》、《东方画赞》以及《麻姑仙坛记》。陈少默这个时侯学习书法是不自觉的,而是由于那个时代和环境要求他去这样做的。但由于他幼承庭训,这为他日后醉心书画打下了坚实的基础。限于资料,我们无法来欣赏和品评他早年的书法。陈少默晚年回忆说:“我早年学颜,打下了一些根基,晚年写隶书,有人说不失厚重之意,我觉得之主要得益于颜真卿。
第二阶段:广涉颜书其流,吸取诸家精华,铸成自家面目。时间:1963年至1997年。年龄:四十九岁至八十三岁之间。因为早年在唐楷颜书上下过功夫,这一时期,他广涉颜书其流———转学其清代名家钱南园、翁同龢诸家,尤对何紹基探究甚勤,在严整规范之外,寻求情趣的变化,并融入自己丰富的国学修养。2005年9月,我从书画家方胜先生处看到少默先生1976年春行楷书杜甫《奉赠韦左丈人二十二韵》册页,此作力量内含,巧拙相生,以淡雅清逸见长,得何紹基行书之情趣,将颜真卿的雄强茂密、何绍基的波折变化和翁同龢的寓巧于拙,自然和谐地熔为一炉,剔去颜书霸悍乖张之气,左撇无何子贞的“鼠尾”,由肥转瘦,由雄转雅,字字独立,以拙取胜,精神独导。但纵观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少默先生的行书作品以行楷的面目出现,还未摆脱翁同龢诸家书风的痕迹。进入九十年代后,陈少默的行书以行草两体混用,“草”的成分居多,其书字字独立而又浑然一体,寓回环顾盼于字距间,笔划一波三折,其点线原型无一笔平直和精细,但其结体却无一处单纯和慎小;形拙而神秀,笔断而意连;情不逾规,恬淡潇散自然,温文尔雅,书卷气甚浓,给人以沉稳之中寓飘逸之感。
第三阶段:兼容并蓄,融会贯通,人书俱老。时间:1998年往后;年龄:八十四岁以后。自1990年后,陈少默很少主动给人写行书,作品多以隶书面目出现。进入2000年之后,他的作品多以行书面目出现,且由瘦转肥,由秀转拙,“楷”的成分居多,用笔多涩,老辣纷披;结字求险,方圆兼施,深得书法之真髓,苍苍茫茫,一派化机,充满了自然朴茂的生机和浑然天成的美感,直造人书俱老的境界。
三 、“陈隶”名世独出心裁,生面别开———这是陈少默隶书给人最为强烈的印象。“文革”后期,陈少默学习隶书首先师从何紹基所写的《张迁碑》和《华山碑》入手,窥其门径,汲取《张迁碑》的方峻朴拙和《华山碑》的茂密华饰。他曾说:“我曾在《张迁碑》上下过较大的功夫,得到的东西也最多,我又加进一些缪篆的因素,使它的形体符合自己的理想与追求。八十年代初,觅得存世的三种《华山碑》拓本,我用了一个夏天的时间双钩了好几遍,其目的在于吸收它的长处,使我的隶书受益不浅。对陈少默隶书创作影响最大的当是汉代“三颂”碑,即《石门颂》、《西峡颂》和《甫阝阁颂》。这从他晚年为自己的书斋命名为“三颂堂”可以反映出来。《石门颂》乃东汉摩崖石刻,极为世人所推崇。张祖翼跋此摩崖云:“三百年来习此汉碑者不知凡几,竟无人学《石门颂》者,盖其雄浑奔放之气,胆怯者不敢学,力弱者不能学也。
陈少默研习隶书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和八十年代中期。这时候的他已近古稀之年,其学养、阅历、书法的理论和实践,已夯实了他建筑书法艺术这座宝塔的根基,他开始向宝塔的顶端登攀。陈少默曾为李正峰先生书法展题词:“书虽小道,摄取多端。雕虫小技,法地参天。刚柔相济,方圆互参。首重立品,学识务先。以我为主,纯任自然。创新尊古,翰墨千年。” 正是对书法艺术有这样的体会和认识,才使他突破樊篱,独出心裁,生面别开,捷足妙境,实现了隶书创作的重大突破,十年磨一剑,以高古超迈、别开生面的“鸡毫隶书”赢得了世人瞩目,奠定了他在中国书坛独一无二的至高境界。综合其艺术特色有以下七个方面:
(一)出秦入汉,融篆入隶。隶书中之高古者,皆朴茂雄逸,笔法与篆书相同,《石门颂》《杨淮表纪》《大开通》《裴岑纪功碑》等隶书杰作,皆属此类。因此,今人欲将隶书写得气格高古,生龙活虎,必须谙于秦篆,将篆隶打成一片,使方圆互参,婉健相融。为什么写汉隶要参以篆意才显得浑朴高古?这得从根子上说起。汉代的士人都是能写篆书的,凡是郑重的文字必以篆书为之,如碑额、印章、金文款识等就是如此。只是为了书写便捷,才将字形变为方扁而成缪篆,笔画也有所省减,是之谓“隶变”。不了解这一隶变过程的人,是很难写出汉隶味道的。唐人以楷书的结体与笔法写隶书,因而流于肥俗。今人写隶书也大多走唐人的路子,就更加等而下之了。陈少默的隶书给人耳目一新,乃是他出秦入汉,融篆入隶的结果。这一点,就给有志于隶书艺术创作者以很有意义的启迪。
( 二)锤炼波桀,强化“八分”。陈少默的隶书,既具有很浓重的汉隶味道,又不落任何一个汉代名碑的窠臼,这是最令鉴赏者感到神秘莫测的现象。考其成因,我以为有以下两个方面:一方面是书家有深厚的功力和化古为新的融裁手段,另一方面是他独具只眼地窥见并捕捉到了汉隶的灵魂。前者指的是艺术素养与艺术表现能力,后者指对汉隶的这种字体本质特征的认识与理解。 汉隶脱胎于秦篆,又与秦篆在形体上有很大的区别。许慎《说文》称秦篆为“引书”,意为“把字形上下拉长”,这是秦篆的显著特征。而汉隶,被人称作“八分书”,意为“像八字那样撇捺左右伸展”,这是汉隶的显著特征。少默先生写隶书,便是牢牢抓住“八分”的“八”字,对左波右桀进行了千锤百炼,恣肆延展,刚劲挺拔,大幅度提高了笔画的质量。他写出的笔画,很像是用钢铁铸成的,年深日久,受到空气中水分的氧化,有些地方铁蚀已经剥落,但筋骨强健,仍然有铁的质感。这就是他的字显得苍老、耐看的一个重要原因。能够写出这种笔画来,一方面固然是书家的功力使然,而另一方面,更应归之于他对汉隶风神的准确把握和创造性的发挥。
(三)打破程式,塑造字形。隶书的结体,在西汉时期是相当自由的。东汉以后,大树庙堂之碑,字形才日趋整饬,逐渐走向了程式化。它要求把字写得方扁———“藏头露尾,如鳖似龟”;它要求每字中突出一个波桀———“蚕头雁尾,雁不双飞”……隶书的程式化,固然有利于群众的学习和书写,但也造成了字形的千篇一律和平庸。 陈少默经过长期的探索,终于打破了已经僵化的隶书程式,吸收了小篆的某些结字方法,像雕塑家那样,对每个单字的形体,重新进行塑造,或大或小,犹如立者、卧者、行者、舞者,各具情态,各有妙姿。这就极大地提高了隶书的观赏价值,丰富了它的艺术蕴涵。
(四)兼容并蓄,古趣盎然。著名书画家石壶先生曾言:写隶书者未进入能欣赏殷周金文字、秦砖汉瓦石刻文字的境界,谈不上高格。陈少默的隶书借鉴和吸收了古代钟鼎器皿和砖瓦铭文的独特意趣,耐人寻味。 中国文字从创造开始,汉字就在表现着无穷无尽的美。譬如,我们看到的青铜器铭文,一鼎一面目,一钟一面目,都有各自的风格。铭文中常常出现的“子孙永宝”几个字,在不同的器物上,表现出不同的风格和形式,都是往美里写的,都有其创造性。同时,距今约两千年的汉代时期的纪年铭文砖和有吉祥语的汉代瓦当,瓦面上“千秋万岁”、“永受嘉福”、“长生无极”等字的写法,更是变化多端,迭出新意,文字或方整,或清丽,或清古,正变乖和,靡所不有;其笔力劲健,气势开合,用笔浑凝简直,痛快率真,点画筋丰力满,趣味横生;结字中宫舒宕,字体扁平,力往四周扩张,翻折多姿,布白匀中多变,疏密有致,整体书风颇近《石门颂》;更难能可贵的是,砖瓦文字刻划线条的外露和含蓄,保存了刻划用力的轻重疾缓,为我们袒露出汉隶书写的门径,提供了难得的汉隶范本,至今仍给书法家、篆刻家以艺术创造的启迪。陈少默作为著名文物书画鉴定专家,走南闯北,接触了大量的古代钟鼎器皿和砖瓦文字,并收藏了大量的拓片,他晚年学写隶书,善于从这些殷周钟鼎和秦汉砖瓦铭文中窥见篆、隶门径,捕捉古篆和汉隶美的一端,捷足妙境,从而使他写出的隶书,笔画瘦劲精劲,屈曲自如,古趣盎然,别具一种创新的自然之美。
不仅如此,陈少默的隶书还有着沉厚的形象意蕴。汉字起始于象形文字,形可表意,最初是生活图景的记录。中国最早的陶器、钟鼎和砖瓦石刻上就有很多很美的象形文字。陈少默在创作书法作品时,很善于从这些钟鼎和砖瓦象形文字中直接拿来或稍加变化,从而丰富了他的隶书表现形态和书法意蕴,比如他隶书中经常出现的“日”、“月”、“入”、“山”“水”“立、”“鱼”、“驰”、“牛”等字,大胆落墨,抒发性情,有很丰富的形象意蕴,写得美奂绝伦,而不落窠臼。古城西安一位画家曾言:“我非常喜欢陈少默先生的隶书,爱它造型的别致,爱它灵气的弥漫。他的作品在我眼中就是一个博古架,上面摆着一件又一件精美的小古董,叫人观之不厌,觉得美不胜收。
(五)突破传统,行草入隶。已故新加坡书坛大家潘受先生生前在回赠陈少默的诗跋中写道:“以篆书作隶,而以行书之气出之,同观者无不叹慕。”这就犹如在隶书的树枝上嫁接了篆书和行书,结出的果子除隶书的滋味,还能品味出篆书和行书的味道,给古老的隶书赋予了新的生命。八十四岁以后,陈少默的隶书似隶似行,篆味,行意,草趣,笔笔自然,字字耐嚼。真正体现了“书为心画”的最高境界。
(六)鸡毫作书,笔趣横生。写字、画画用软毫能写出硬毫的神气,方为高手。陈少默写字过去爱用羊毫笔,羊毫属于软毫笔。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陈少默应邀出席兰州书法家笔会。兰州几位书家使用鸡毛笔写字,因书写工具的特殊性,与传统毛笔的“乌、方、光”的笔路大异其趣,别有一番笔墨趣味。受兰州书友的影响,他从兰州回到西安后,也用鸡毫来写字,而且将鸡毫发挥到了极致,所作隶书,笔多飞白,散而能聚,和谐自然,趣味深邃,多为书法爱好者推崇,效其技术者枚不胜举,被同行誉为“鸡毫大师”。有一次,我问他为什么爱用鸡毫作书,先生回答道:“鸡毫要比羊毫软,但变化比羊毫更丰富。字忌写得光,而鸡毫可以毛一些,也是我常用鸡毫的原因。”陈少默这里所说的“毛一些”,以我的理解,应是指艺术的趣味性。陈少默曾说过这样一句话:“为人为文都不可太守规矩。为人太实则无趣,文章规矩不活泼。弄艺术也是一样,太守规矩了就不能有所突破,有所发展,写出来的东西也无趣。”我们读少默先生的鸡毫隶书,处处有这样的妙笔和自然的笔趣。
(七)诗书合一,珠联璧合。书法由最初的实用发展到成为一种艺术品,就在于它能给人以美的享受。特别是清代以来,不少书法家为了满足求字者的要求,也为了省事,以书写前人诗词为多。陈少默也不例外。他的大量的书法作品也都是书写古代诗人的诗词。但陈少默不是抄书匠。作为一个在西安古城享有声誉的诗人书法家,他在书写古代诗人的书法作品中,不仅能够理解诗人的诗意诗境,而且还能够随着诗人的情感起伏,巧妙地将所书写的作品的诗意流溢于字里行间,令欣赏者通过对书法作品的品味,而深深地体会所书诗句的情韵。情感若激昻,书写必豪放,诗句若婉转,走笔也含蓄。时时以篆、行、草笔意表达诗情的变化流转。加之他用鸡毫作隶,那细微处意想不到的效果,更是增加了诗句的美感和艺术的韵律,令人回味无穷,拍案叫绝,真是珠联璧合,书艺诗情达到了天人合一的艺术境界。
书法是一种诉诸视觉的艺术,它的创新,有赖于找到既保留传统文化积淀,又能表现书法家审美观念的崭新的视觉形式。陈少默先生既古老又新颖的隶书创作,就是在这方面取得了巨大成功的一个范例。这是匠心独运的创造,使距今约两千年的一种古代字体,在20世纪重新绽放出旖旎的奇葩。总之,陈少默所独创的“鸡毫隶书”,格调之高,若周鼎秦钟,古趣盎然,独步书坛,并世无伦。这是对中国书体的重大突破与创新,是对当代书坛的杰出贡献。成功之因 陈少默的书法艺术成就并不是孤立取得的。书法学而有成,须天资、环境、学养和功力具备。即一个人的成功,不外乎四个方面的条件:一是个人的天赋,二是家庭的教育和师友的熏陶,三是个人勤奋和好学,四是要有持之以恒的淡泊宁静的心态。纵观陈少默书法艺术的成因,主要体现在以下四个方面:
(一)木秀于林,青出于蓝。陈少默长期生活在古都西安。西安是中华文化的摇篮,历史悠久,人杰地灵,文物荟萃,名碑成林,书法遗迹十分丰富。悠久而丰富的历史文化厚土,培养和造就了一代又一代优秀的书法艺术家:程邈、史游、颜真卿、柳公权等,以他们独特的书风和优秀的作品,丰富了古代书法艺术的宝库。二十世纪以来,陕西更是名家辈出。于右任开一代先河,被誉为近代的“书法巨匠”;宋伯鲁、王世镗、阎甘园、寇遐、党晴梵、“长安宗师”张寒杉等,各领风骚。陈少默置身在这些书画前辈之中,目睹了他们的风采和精湛的书艺。建国以后,陈少默先后曾与赵望云、石鲁、方济众、刘自椟等书画大师为同事,与卫俊秀、段绍嘉、程克刚、陈之中书画大家为挚友。陈少默工作和生活在这样一个大的书法氛围浓厚的环境里,心性得以启迪,书艺得到熏陶,视野得以开阔。可以这么说吧,陈少默在书法艺术上取得了的成就,这正是他长期生活在古都长安,接触现代和当代书画大家的结果,正所谓木秀于林,青出于蓝。
(二)写字度岁月,赋闲耕砚田。养鸡而得凤凰,种豆而得瓜果,此类事例自古以来并不鲜见。鲁迅先生最早是学医学的,后来却成为一代文豪;齐白石是木匠出身,却最终成为书画大师。陈少默年轻时并未想到将来要成为一个书法家,他早年追求的其实是新学。因为家资富有,在进入新式学校之前,在门庭之内,早已被中国古典文化熏陶浸染已久。 陈少默的父亲陈树藩虽然是一名旧式军人,但对教育却十分重视,主政其间,独自创办私立“成德中学”。美国人司徒雷登在北平创办燕京大学时,看中了陈树藩在北京为其父购买的、后来被称为“燕园”的那块地面,陈树藩愉快地同意出让此地,但条件是每年可接收二十名陕西籍子弟进“燕大”读书。因为有这样一部分原因,陈少默便上了燕京大学的新闻系,以后又改学中国文学。在“燕大”求学,首先要学的是英语,耳濡目染的是西方的现代文明。由于特殊的的幼年环境,致使他大学毕业后在陕西银行做“文案”,一手好字远近闻名。但那时的时代风气,以及陈少默的家庭条件,都使他不曾设想以书法为一生梯航和终身归宿。
促使陈少默对书法产生浓厚兴趣并为之努力的是他人生道路上的一次挫折。1958年的“交心”运动,先生被划为“右派”,被发配铜川煤矿进行劳动改造。1962年春,解除劳动教养后,陈少默从铜川回到西安,失去工作,赋闲在家,从政治和物质生活上跌入社会的底层,生活窘迫,遭人白眼。一千多年前的曹孟德解忧消愁的办法是“唯有杜康”,而陈少默作为一落魄的知识分子,只能用读书和写字来打发光阴和慰藉寂寞的心灵。正如他后来所说:“那时实在是闲的没事,穷极无聊,你不写字弄啥?”“文革”开始后,他的家数次被抄。在人们无休止的争来斗去的年代里,陈少默的心却很静。强壮的身体,快乐的天性,为了打发寂寞的岁月,他开始对往日视为“余事”的书法产生浓厚兴趣,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研习书法,在寂寥人生中将书法潜研得出神入化。红卫兵勒令他抄大字报,他就用何紹基体给他们抄,既练了字,又受到街道居委会和红卫兵的好评,一举两得。1971年,他又觅得明清篆刻家印谱二十余种,双钩填红描摹,创作篆刻印章多方,深得汉印风骨,风格卓然不群,因其深厚的篆刻功底,使他晚年的隶书有了强烈的金石味。陈少默还有个好习惯:坚持天天写日记,从解放前一直坚持到现在。特别是“文革”之前的日记,都是用毛笔写成的,一丝不苟,真正的蝇头小楷。正是陈少默在那特殊的年代炼就的这种扎实的基本功,才使他的书法有着丰富的内涵。
(三)读书以养字,丰富“诗外功”。中国书法是所有艺术形式中最为涵深的一种,它是一切传统文化的结晶。历代书法家们非常注重人文学科相应的营养来以资书道。如果把书法比作一棵树的话,那么要让这棵书长成参天大树,就必须用广博的知识来浇灌。字是靠知识来养的。知识愈丰富,则书法的线条愈丰富,愈耐看;而一个人学识的多与少,主要是靠读书来获得的。 陈少默曾言:“人品不立,读书不多,欲求成为书家,缘木求鱼耳。”“胸无点墨,即使临池再刻苦,书法的品位也难提高,所谓‘俗书’而已。”他在致书法家刘旸光先生书信中写道:“诗的功夫在诗外,写字也是这样。您在书法上的成就,是同您的学识、经历、修养分不开的。”在致书法家钟林元先生信札中写道:“学书除多看多练外,无它捷径,天分功力俱得兼顾,做人读书尤不可缺。”2003年1月,他在接受安康电视台记者采访时谆谆告诫书法后学:先甭忙写字,先读书,先把知识基础打牢———读书是第一位的。
陈少默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实践的,特别是在进入古稀之年后,他仍然孜孜不倦地博览群书,不但读,而且还写读书笔记:读杂书《太平广记》、《历代书法论文选》、《书伐》(1984年)。得暇摘录《鑫山集》佳句(1987年)。看通假字典,读错字多矣,恐高教六级亦未能免也;读《赛金花其人》;重读《画史》;阅《隶释》,并抄写隶书资料,甚有收获;《剑南诗稿》,凡八十五卷,计录诗四千八百零一首。读《韩非子》;阅《柳如是别传》,陈寅恪先生以垂暮之年心力交瘁于此著,深可诧异。柳以十五六岁弱女,文学造诣如此,又系章台人,我辈枉读几十年书矣。(1989年)。从下月(5月)一日起,拟定日课:(1)读《说文解字》日五字(2)记英语单词10个(3)摘录读书笔记若干则;读启功《诗文声律论稿》;看《艺风堂友朋书札》、萧乾《这十年》;阅《中国通史》、仇注《杜诗评注》;午前午后皆整理笔记,所录各家诗句,已积至七十多页,放翁诗句殊不及荆公的精炼,气度亦迥然不同;作札记至二百五十页;抄毛昌杰《君子馆日记》中涉及吾家事不少;阅巴金《随想录》,此公文笔多少有些累赘,思想敏捷大不如前,毕竟老了!(1990年)。
不仅如此,他还广泛涉猎吸收其它艺术种类的营养,来浇灌书法艺术之树。他读诗也写诗,成为享誉古城的书法家诗人,有《默翁诗抄》存世。他喜好金石篆刻,所治印章,堪与篆刻名家媲美。他爱好书画文物收藏,成为陕西书画文物鉴定专家和收藏家。他爱好戏剧,特别是中国京剧,认为戏剧作为舞台艺术对书法有很大借鉴作用,成为古城有名的京剧票友。他喜欢体育,特别喜欢篮球,每逢国际国内重大比赛,必场场观看,并在日记中评论一番。他还坚持学习英语,从少年时代在北平汇文中学开始学习英语至耄耋之年,七十年来从未间断;所书英语,依如他的行书一样,一波三折,笔力虬劲,堪称英语书写法书。书法艺术价值的高低,往往决定于书法家个人艺术修养的高低。正因为陈少默具有丰富广博的“诗外功”,我们才能在他的书法作品中读出高古、深邃、厚重和变换无穷的艺术趣味。
(四)宁静以致远,无为有所为。在长安书画界,陈少默淡泊宁静的处世哲学是颇受同仁称道的。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他曾主动辞去省书协副主席一职。作为长安书法大家,他的学生多次举办过书展,出版过书法集,但他除1991年与刘自椟、程克刚先生举办过一次“关西三友”合作展外,再没有举办过个人书法展,也没有出过书法集,许多有识之士想为他办个展、出书法集子,他都婉言谢绝。并声明:“我活在世一天,绝不出个人专册。”不仅如此,他还多次拒绝新闻媒体的宣传报道。他的这种行为看似无为,其实是有大为。进入晚年,他为了不受世俗的影响,深居简出,专心读书,潜研书艺,力求使自己的书法“由博返约”,再增加一点内涵。笔者这里引用先生几则日记以证所说:
1984年9月24日:自昨日得暇即双勾杨砚所作《礼器碑》印本,此公行笔起处往往不回锋,殆是一病?9月26日:近日行书略趋开宕,似有进境。1987年1月:据高二适新定《急就章》学习章草,渐有进境;7月:依高文《汉隶集释》看《石门颂》一过,悟执笔之法有似驭马。1989年 3月:得暇临摹于老《千字文》,渐得其趣,尚有收获;4月:临《标准草书》收获不大,耐心不够所致;于老标准草书,体例自成,简化颇多,学来为大众所难接受,似非初学所宜;5月,暇即临写《月仪帖》,此帖似不属方刚一类;7月:始看王世镗《稿诀集字》,拟临存一本经常看看…学习王世镗先生《稿诀集字》,不从于《千字文》入手,不易得此成绩。1995年6月12日:午后,为刘旸光写隶屏一副,录《晋书儒传》,九年前在安康为旸老所书同文本,殊不成字,而旸老甚珍惜之,因再写一遍,似胜前作;11月5日:近日作字,荒率加甚,亦是一病。1998年4月7日:午后,明庵以《甫阝阁颂》整拓本来,价二串,购之,“三颂堂”可望竣工矣!写屏三件,皆录《隶释》中文,可以恣意挥毫,自由得多!7月7日:午前,写无上款隶屏四件,皆录老杜七律;余迩来作字,似隶似行,但求适意耳。10月31日:迩来作字,隶意大减,应在“平”“直”上尽量注意为是。近日作隶渐复正规,变来变去,总跳不过如来佛掌心,传统之不能弃如斯!12月12日夜,看杨宝森、金少臣的《大探·二》,没有天津青年剧团演的那样火爆,而杨的好处也在于此,“瘟”有它的不可及之处。书画须“生”,也是此理。
2006年5月27日,陈少默走完了他的人生之路,享年九十二岁,来自全省的党政军领导以及文艺界人士上千人自发性地前去悼念并为他送行。一年后,他的故乡安康学院为他建立了“陈少默纪念馆”。在他去世前,我撰写的《记默翁.书法大家陈少默印象》一书由陕西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并及时送到他手中。2006年四月的一天,我去西安看望他,他把一本经过他认真阅读的书赠送给我,我看到他在书中作了八九处眉批以及部分段落需要删除的笔划,而这些眉批和删除的笔划,主要是笔者对他书法艺术在我看来并不十分夸张的评价和肯定。尤其是在书前的扉页上,他用钢笔给我写一段文字:“增保小友:这本书在出版前因在病中实无法细看。近来病情稍好,才能发现问题不少。这书我细看了一下,写得很好,所欠的是‘吹得过度’反而招惹许多‘物议’,因而我主张在我死了之后再发表。现已经发表了,只好发表吧。我目前的身体,时时俱有去见地下亲友的可能,便把这本书留给阁下,作为遗言也好。这种心情,想能谅解,谢谢你。泽秦丙戌三月初。”在书后的扉页上,老人又写下一句话:“只此一本,望勿再外传,切切。少默时年九十有三。
据老人的小女婿、书法家马正达先生讲,陈少默在去世的前三四天,还强支病体,先后为亲友以及医护人员书写了“淡泊以明志”、“厚得载物”、“为善最乐” 、“良相贤医”、“自强不息”、“惠风和畅”、“温故知新”、“德不孤,必有鄰”等中国传统治学处世名言,一个九二老人,处世做人淡伯伴随终身,令人高山仰止。
艺术的生命是创造。惟有创造,艺术之树才能成长为参天大树。陈少默的书法艺术是创造的艺术。作为陕西书坛最具贵族气质的书法家,他的横空出世,决不是一个偶然。古城丰厚的文化艺术土壤,良好的家庭教育,生就了他特有的艺术气质;严谨的治学态度和默默勤奋、埋头耕耘的精神以及他的无为无不为的治学品性,成就了他的书法艺术,尤其是他的隶书创造取得了前无古人的某种实质性突破。尽管他现在的书法影响在全国还不叫响,还不名闻四方,但这并不降低其书法艺术的真正价值。文章千古事,寂寞身后名。成名不等于成功,成功也不一定成名。一代草圣林散之曾说过:“站住三百年才算数。”凡是真正的艺术家必将为世人所识。凡是真正的艺术作品必将传之后世。一言以蔽之:陈少默是中国二十世纪迈入二十一世纪最伟大的书法家之一,他的书法艺术必将流传千古,为世人所重。